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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6/4 19:5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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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璞,字景纯,晋朝伟大文学家、训诂学家、诗人、生物学家、易学家,当然还是著名的风水大师,哦不,确切地说是风水大师的祖师爷。因为“风水”一词就是他创造的。

适逢战乱,郭璞在卜筮,本郡内何处可以避祸。他的方法很简单,就是把本郡所有县道列出,一一占卜,看何处可以避难。

结果让郭璞大吃一惊,每一卦都遇到地火明夷的象。

地火明夷是周易六十四卦中的一卦,光明落于地下,黑暗的魔劫就要来临。明智的选择就是远遁。郭璞选定的方向是南进。

郭璞是山西闻喜人,向南要经过吴坂(今平陆县,近三门陕,《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弟兄》即发生在此),但那里已经为乱军所据。那就绕道蒲坂(今永济市,属运城市,《西厢记》普救寺所在)吧。

结果几十家人兴冲冲地向那里奔去,路上却听到了一个不妙的消息。蒲坂已经被一个叫刘石的草寇占据了,专门抢劫过往客商。此路又不通。

有人提议,干脆找条小路绕过去。大家议论不决,还是请郭先生占一卦。

占得同人之革,郭璞得出结论此方案可行。

但局势纷繁如此,谁也没有办法看得清。在性命攸关之际,信任是最大的奢侈品。即便是郭璞的意见,也没得到多数人听从。各种主意层出不穷,大家各执己见,议而不决。

最后,只有一个选择得到大家一致的赞同——退回猗氏(今临猗县)观望局势发展。因为那里至少现在还很安全。

有时候,不敢冒险是人生最大的风险。

局势发展很快,猗氏也开始遭受威胁。众人在惊惶之余,又在重新计议南逃。有人提议,在焦丘有一条小路可走。虽然那里路途险峻,不通车马,仅可步行,而且比较荒僻,也不安全,但现在形势危急,只可冒险一搏。

郭璞自己又占了一卦,得随之升。仔细研究之下,觉得可行,便拿出卦来,想说服大家。没想到大家听完后都失色丧气,没有人赞成。甚至还有人说,卦理不靠谱,封建迷信害死人云云。

大乱之世,只有人多势众,结伴同行,才能保障路上的安全。而要说服大家同行,语言有时是苍白无力的。郭璞知道,他只有等待。

时局在急转直下,但众人尚且苟安,还不知道大难将至。郭璞虽然焦急,但他必须等待。正确的事情必须在正确的时间做出。易学家的认识更加深刻。

在牛顿力学体系里,时间是独立于空间之外的线性常量。但现代物理告诉我们,时间与空间同在,只是同一事物的一体两面。很多事情一定要在特定的时空下启动,这个时空被称之为“机”。时间变了,形势变了,人心自然会转变。

郭璞就在等待那个时机。

一个月后,局势更加紧张,祸机凸显。

终于有十几家愿意与郭璞同行。

他们走后,猗氏城破,全城尽没,死无遗类。

虽然躲过此劫,整个黄河流域仍不太平。郭璞准备南渡颖水(发源于河南登封县境,入安徽省境淮水,是许由当年洗耳的地方)。

可是南去的脉头口据说为一伙贼寇占据。南迁避难的数百家人已汇聚在渡口外几十里,不敢前进。那时一家人可能就有几十上百口,数百家人已经抵得上一个师了,光车子就有上千辆。不过难民人数虽多,但有不少老弱妇孺,而且带了大量辎重家当,没有什么战斗力。

更大的问题在于人心不齐。

郭璞的到来似乎给大家一丝希望。占卦决定前途,有些人会觉得荒诞不经。但有时哪怕一个看似错误的决定也比没有决定强。举棋不定,只能输得干干净净。

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西蒙教授研究发现,人类的决策是有限理性的。人类好似在沙滩上爬行的蚂蚁,视野极其有限,并不知道前方会出现什么障碍或陷阱。基于局限的信息视野、有限的运算能力和内在的价值偏见而产生的理性判断,有时比算卦更不靠谱。

占得泰卦。郭璞兴奋地告诉大家,泰者,通也,此行畅通无阻。

但众人却投来怀疑的眼神。

郭璞振臂一呼,我为前驱,大家跟我走!

回头望去,却只有稀稀落落数十家人跟了上来。当然,总比只有数十只鹅强。

经过所谓的匪区时,发现那里的草寇早已不见。众人安全渡过颖水。

有时打败我们的并不是外在的敌人,而是内心的恐惧。我们的恐惧赋予敌人了力量。

其余的数百家选择了另外一个渡口——樏津渡。结果被贼所劫。幸运的是,这帮贼只劫财不害命。财物虽然全部被抢,但人还在。

进入淮河流域,到淮南安丰县(故城在今河南固始县东南)休整。眼见离故土越来越远,大家都悲上心头。还要走多远,走多久?没有人能知道。或许这场战乱很快就能平息。只要能安居乐业,管他谁做皇帝!大家已经厌倦了颠沛流离的生活,更不想飘泊异乡。众人都萌生了归意。或许暂住安丰静观局势发展是最好的选择。

还是要请郭璞先生决疑:

占住安丰可行否?得既济卦。虽然能偷安一段时间,但终不是久居之地,恐怕明年春天就有凶灾。

去寿春(今安徽省寿县)可行否?得否卦,大凶!

去松滋(今安徽省宿松县)呢?不吉!

去合肥,不吉!

去阳泉(故城在今安徽霍丘县),占得小过之坤卦,只可暂住,不可羁留!

路路不通!大家作鸟兽散,各谋出路。

郭璞独自一人前往阳泉,因为只有那里还有一线生机。而此时身边再无伙伴。

不久,寿春周馥反。兵凶战危,祸及阳泉。

第二年春三月,安丰城破,留在安丰的人都为寇所俘。松滋、合肥更是为胡族余部所灭,城中无人幸免。

而在阳泉危急之时,郭璞飘然一人,去了庐江。

庐江,太守胡孟康正举棋不定。

原来胡孟康刚收到南方小朝廷“军谘祭酒”(相当于军事顾问、参谋长)一职的任命,要不要去赴命呢?

正好郭璞先生借住在我家,请先生占一卦。

卦打出来了,结果很明显。继续留在庐江,只能自取败亡。

但胡太守仍在犹豫,战乱似乎还没波及江淮一带,市井依然太平。只要能在这里偏安,地方的实职远胜于小朝廷的虚位。再说这个小朝廷名份未定,前途未卜。

胡太守决定继续观望。

同死人多争论是毫无益处的。危险正在临近,庐江也不是久留之地。郭璞再次整装待发,准备南渡长江。

但走之前,我要带走一个人,一个我心仪已久的婢女。

在胡太守这里白吃白喝白住这么久,临走还要顺走他的婢女,怎么都显得不地道。郭璞开不了这个口。

但郭璞有他的办法,他偷偷围绕胡宅撒下了三斗红小豆。

撒下红豆,并非是为了收获相思。撒下红小豆,收得美人归!

第二天早晨,胡孟康发现了一个令人惊异的景象。有数千红衣人包围了他家!

这些红衣人远看挺真切,近看却什么都没有。

还好,郭先生还在,快请郭先生!

经过一番掐算,郭璞神情严肃地说:“您的这个婢女妨害主人,不宜再在你家呆了。赶紧把她送到东南二十里卖掉。卖的时候甭管买家开价多低,千万别还价。只要能把她送走,灾害就能免除。”

胡太守将信将疑。东南二十里,哪会这么巧有人要买婢女?

您还别犯疑,郭先生已派人在那里候着了。

解铃还需系铃人。当然,郭璞接下来不是拿把扫帚把这些红豆都扫走,而只是在井里投了一个符。

只见那数千个红衣人反缚双手,排着队一个个都跳到井里去了。

胡太守的心理素质还是非常应该表扬的,这样情景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他却不但不惊恐反而大喜过望。

据我所知,这是撒豆成兵最早的版本。在此之后,其翻版在历史上花样百出、层出不穷,但基本上不是传说就是闹剧。

不知当胡太守喝到井里打出的红豆汤时,能不能突然省悟这一骗局。

省不省悟都已经不要紧了。因为数十日后,庐江陷落。

郭璞早已携着美人悄然过江了。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还带走一片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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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城,郭璞渡江后的第一站。

再没有乱军的追袭,安全已不是问题。郭璞开始了出仕之路。

此时的郭璞已然名声大振,许多卦例传为美谈。比如之前在庐江的一个卦例:

义兴郡(今宜兴)郡丞仍叔宝,得了伤寒,眼看就不行了。

郭璞占了一卦,得遁之姤卦。

卦象很糟糕,要搁别人,基本可以接着往下写悼词了。但在郭璞看来,还有一线生机。从卦象上分析,救星是一头白牛。

那时庐江还很荒僻,一时很难找到白牛。一个叫羊子元的人家里倒有一头白牛,但人家死活不借。

仍叔宝一家急得团团转,而郭璞只是微笑。卦与天地相通,起心动念就会产生感应。或许上天会安排一头白牛王子打酱油路过。

其实,那天真有一头大白牛自说自话,从西南方来拜访仍叔宝。只是路途太远,在路上留宿了一夜。结果它主人知道了,找到牛要把它牵回去。没想到这牛还真犟,非要见叔宝兄一面。把缰绳都扯断了,直奔仍家。登堂入室,径直来到叔宝兄床前,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猛然见到牛兄,仍叔宝吓出一身冷汗。没想到伤寒竟由此好了。

宣城太守殷祐慕其盛名,请郭璞做了参军。

那时人少地多,时不时有野生动物进城逛逛,这不一个怪物就大摇大摆地来了。

那个动物像水牛一样大,通体灰色,胸前和尾巴上的毛都是白色的。腿粗得像象腿,但很短。它力气很大,走路迟钝笨拙,摇摇摆摆向城门走来。

听到汇报,殷太守一面安排专家辟谣,一面下令伏击捉捕。当然,他也让郭璞占了一卦。卦占出来了,是遁之蛊卦。郭璞又将其论断骈四俪六、摇头晃脑地念了出来。

“艮体连乾,其物壮巨。山潜之畜,匪兕匪虎。身与鬼并,精见二午。法当为禽,两灵不许。遂被一创,还其本墅。按卦名之,是为驴鼠。”

这种体裁的断语当时被称为“林”。现在留传下来最有名的林是西汉焦延寿的《焦氏易林》。

这段话的大致意思是,这玩意儿个头不小,是山里的野兽。它不是犀牛不是老虎,姑且叫它驴鼠吧。本来可以抓住的,但神灵不高兴。所以受了伤,跑回老窝去了

这边卦刚断完。那边也来报告,这个怪物确实中了埋伏,还被戟刺进一尺多深。但一下就不见了

跑了?殷太守抱定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的态度,派人到神祠与神仙沟通。要求很简单,请神仙杀了怪兽。

赶尽杀绝,有时人类比怪兽更可怕!

结果非常出殷意料。神仙的新闻发言人巫婆同志一脸义正词严地表达了神仙的强烈不满和严重抗议!

原来这是共阝亭驴山君的宠物鼠,作为特使,去荆山作友好访问。顺道来拜访这位神仙,不碍着人类什么事,没必要主动去招惹它。

列位看官可能要问,难道神仙已经提前给郭璞打过招呼了?他怎么能断得这么详细呢?

可能许多人不明白断卦的道理。在他们看来算卦就好像是抛硬币,只有正反两面,只能做判断题,而且各有50%的概率。

其实八卦本身就是伏羲象天法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抽象出来的符号。通过八卦的组合,形成六十四卦。而占卦的结果,又会出现本卦和变卦两个卦。这就形成了复杂的卦象组合。通过高手的解读,就能将抽象的卦还原成一幅幅具象的图画。这一桢桢图画,类似于电影的蒙太奇,通过联想就能形成一个个的小故事。

就像汉字脱胎于象形文字甲骨文。经过不断的演化,其涵义不断丰富。不同的汉字叠加在一起,就能让读者在心中产生一幅幅画面。

易学读象能力在汉朝达到了高峰。有的大师不但地球人知道,连外星人都知道(以后我们在严君平的故事里会讲到)。

任何事物发展到顶峰之后必然走向它的反面。曹魏时代横空出世一个天才叫王弼,他将易学引向玄学和义理,象数之学随之衰落。

但郭璞所处的年代仍与汉末相去不远。因而他仍能得汉易象数之学的真传。。

不久之后,殷太守升为石头城(今南京清凉山)的督护,郭璞随行入京。

在这里,郭璞遇到了影响他后半生的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王导。

讲到王导,大家可能不熟悉,但他有个堂侄在中国可谓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他就是王羲之。王导这一族叫琅琊王氏,其祖上是二十四孝里赫赫有名的“卧冰求鲤”的王祥。

王祥后来出仕,官至太尉、太保。琅琊王氏由此隆重登上魏晋的政治舞台。

永嘉元年(年),晋怀帝任命司马睿为安东将军,出镇建邺(后改建康,今南京)。王导相随南渡,任安东将军司马。

司马睿后来能当上东晋的开国之君,可以说完全是以王导为首的琅琊王氏家族扶持起来的。当时司马睿渡江不久,在江南根基不稳。三月三上巳节,司马睿乘轿出游。王导和他的堂兄王敦故意在后面骑马跟随。江南百姓虽然不认得司马睿,但知道王家。眼看王氏兄弟都成了马仔,看来轿里的这位来头还真是不小。

这让我想起了前苏联的一个笑话:

话说赫鲁晓夫有一次嫌司机开车太慢,便自己来开。结果车子因为超速,被交警拦了下来。当赫鲁晓夫摇下车窗时,交警惊呆了。这时交警的上级通过步话机,询问他谁在车里。看了看车里的司机,交警用颤抖的声音回答,“不知道。我只知道赫鲁晓夫在为他开车!”

除了司马氏的血统,自己缺少政治资本,能有今天的位置,完全是王氏家族抬轿子抬出来的,这一点司马睿心知肚明。

所以后来司马睿登基时,做出了一个让百官目瞪口呆的举动——拉王导共坐龙椅!

当然王导抵死不从,你推我拉,扭成一团,仿佛面前的不是龙椅而是电椅。

百官个个张目结舌,也不知道是假戏真做还是真戏假做,反正连个劝架的都没有。

终于王导急中生智,说了一句妙语:

“若太阳下同万物,苍生何由仰照!”

虽然不能江山有份、社稷平分,但官职是免不了的,王导被封为骠骑大将军、仪同三司,不久又封武冈侯,进位侍中、司空、假节、录尚书,领中书监。王氏子弟也遍布朝中。

于是乎,民间就有了“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

王导请郭璞占卜家族的前景。

郭璞的回答极妙,“淮水绝,王氏灭”。

在王导看来这回答应该和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差不多,自然是大吉大利。

也正如郭璞所言,之后数百年,王氏家族子孙繁衍,是江南的名门望族。

当然并不是每次占卜结果都是这样玄而又玄的。郭璞的卦还实实在在救过王导的命。

有一次,郭璞为王导断卦,看到卦象后大惊失色。原来王丞相有“震厄”,说得通俗一点就是该遭雷辟。

不过不要紧,郭璞会攘灾转祸的祈禳之术。

祈禳之术说白了就是祈福消灾,是道教法术的一种,也是一项我国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民俗活动。它有着极其悠久的历史和深厚的群众基础。依靠人民群众无穷的创造力,衍生出五花八门的形式,比如烧黄纸跳大绳之类。当然也演化出众多脍炙人口的传说,比如《三国演义》里的诸葛孔明祈禳北斗增寿,《水浒传》中张天师祈禳瘟疫等等。

这些都是小说家言,而郭璞的祈禳之术却是见诸正史的。

他让王导在西面数十里外,找到一棵大柏树。把这棵树砍下截断如王导身长,一直放在他的卧床上。

不出几日,果然发生雷击。这个雷电有如GPS制导,分毫不差,将柏木击得粉碎。

大家正在额手相庆之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冷冷传来。

“柏树无辜,为何得罪?”

说话的是王导的堂兄王敦。

王敦向来以张扬不羁著称。而王导宽厚简约,也不以为忤。

王敦出身琅琊王氏世家,娶晋武帝女儿襄城公主为妻,是晋武帝的驸马;而司马睿是晋武帝堂兄弟的儿子。论起辈份,王敦也算司马睿的堂姐夫。

虽说是出自名门大族,但在皇家看来,王敦仍是土头土脑的乡巴佬。王敦刚娶公主时,初入皇室厕所如厕,看见精美的漆箱内装有塞鼻孔用的干枣。王敦以为是零食,全部都吃了。出门一身轻,只见婢女用金盆盛水,琉璃碗装澡豆,让他洗手。王敦一瞧,开胃菜吃完了,应该是正餐了吧,毫不客气地把澡豆倒水里当饭给吃了。一时传为笑谈。

但王敦是桀骜不驯的,他睥睨皇室的繁文缛节和所谓上层社会黄昏恐龙式的优越感。

有一次,晋武帝司马炎召唤了一些名士谈论艺术。对于高雅艺术,王敦半天也插不上话。正在宾主得意洋洋之际。突然王敦提出他能打鼓。当晋武帝让人抬出鼓时,他毫不客气的挽袖而起,扬槌奋击。在激越的鼓声中,王敦豪兴所至,旁若无人,宾客为之折服。

他演奏的不仅是乐器,更是怒放的生命!

在洛阳的日子里,王敦经常出入上流社会的宴会。中国历史上最著名富翁石崇的宴会,奢华程度更是超越皇家。他的厕所里不但备有各种名贵香料,更有十多个婢女盛装侍立。宾客上完厕所后就由她们服侍更换上石崇准备的新衣服。一瞧这阵势,许多人连尿都尿不出来,只能回来憋着。但王敦却神情傲然,脱旧衣换新衣,举止自然。

眼见过许多名流显宦的婢女们不禁窃窃私语,觉得这个客人有一种张扬豪迈的气质,将来必然会成为窃国之贼。庄子说“每下愈况”,或许越是隐私处,越能见人性格。

王敦我行我素的性格不但视规则和荣辱观为无物,甚至可以说是冷漠无情。

石崇宴会有个规矩,让美人为客人劝酒。如果客人饮不尽兴,石崇便斩杀劝酒的美人。王导素来不能饮酒,但因为怜香惜玉,勉强喝得大醉。但王敦却死活不喝,眼看连斩了三人,王敦神色不变。王导规劝他,王敦却说:“石崇杀的是他自己家的人,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王敦并不是不能喝酒。他经常喝酒,而且他喝后,还一边打着节拍,一边唱诵曹操的诗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土暮年,壮心不己”。

这确实是他有感而发。不但是因为他已经进入暮年,更因为他已经手握重兵。此时的王大将军掌握了江、扬、荆、湘、交、广六州军事,东晋版图的绝大部分在其掌控之下。眼见司马氏的江山已四分五裂,他将是帝国的又一位曹操。

但根据帝国温良恭俭让的伟大传统,也因为忌惮江北还有中流击水立誓收复北方领土的祖逖,王敦还需要先拥立一个傀儡。虽然他更喜欢易于操纵的幼主,但在堂弟王导的坚持下,他还是选择了司马睿。

司马睿渡江之初,尚未称帝时,王导就请郭璞卜筮过前景。

占卜的结果是咸之井卦。

郭璞仔细分析后,推断说东北面的名字里包含“武”字的郡县里,会出土六枚铜铃,其中一枚有龙虎纹饰。这是号令天下的瑞徵。

其后不久,晋陵郡武进县有一个叫陈龙的人在田里挖到铜铃六枚。

公元年,长安陷落,西晋最后的皇帝晋愍帝被俘,西晋亡。

次年三月,司马睿即晋王位。

即位后,司马睿又请郭璞卜筮。

这次得到的是豫之睽卦。

郭璞说,“在会稽郡将出土铜钟,象征着您将成大功。这口钟是在人家井泥中挖到的,上面应该有铭文。这就是易经豫卦中所说的‘先王以作乐崇德,殷荐之上帝’。是受命于天的征兆。”

司马睿大喜之余又问了一个更加尖锐的问题,那我这个政权能延续多久呢?

郭璞的答案是,“享二百年”

实际上掐头去尾,东晋总共一百零二年。郭璞只是将百二倒过来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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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年,司马睿在不断的劝进声中,终于即皇帝位,改元太兴。

即位不久,会稽郡剡县(今浙江嵊州市)居民陈青在家中井里挖到一口钟。这口钟高七寸二分,口径是四寸半,在钟上有十八字的铭文。当然,铭文不是什么“魏武王常所用吃饭所敲钟”之流,而是大家看不懂的古文字,研究半天,勉强认出四个字——“会稽岳命”

持阴谋论者,会将这些祥瑞视为为劝进而故意做的伪证。预埋铜铃铜钟不难,但铜钟出土在司马睿称帝之后,如果有意为之,时间似乎有些晚。

郭璞把这些祥瑞称为符应。一个时代有王者兴,天地间必然有灵符出现。这就像老天颁发的委任状,也是天地人心感应的结果,说明君权神授,皇帝受命于天。

铜铃响彻四方,可以用来传达号令,而铜钟更是重要的乐器和礼器。它们上面吉祥的铭文和图案,更增加了其象征意义和能量。出土的地方也大有讲究。晋陵与晋朝的国号暗合,而会稽是司马睿最初的封地,也是大禹大会诸侯之地,灵祥所兴,意义深远。时间上还与司马睿称王、称帝相吻合。这似乎是上天给出的预示,也是天人合一的交感,证明了东晋的合法性。

后世的术数中又称此为外应。静物、动物、人物,乃至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表情都可能成为外应,成为占断吉凶的重要乃至唯一依据。

比如宋仁宗亲自作序出版的《景祐遁甲符应经》就有大量如此叙述。比如门奇合应,碰到乙会开门,您出门如果再遇见执杖老人或红衣公吏那就主子孙富贵。又如八门动应,出休门四十里如果见到亲朋好友请您吃饭,以此为应,那百日之内必进横财。

而署名邵雍著的《梅花易数》中,更是详细讲述了大量外应的运用方法,我们以后会在邵雍的故事里细讲。

在佛教里,铃和钟都是殊胜的吉祥缘起物。世上万事万物无不是因缘合和而成。在特定的时空点上,具有巨大能量和象征意义的缘起物就像一把钥匙,能够启动一系列的因果反应。因而可以说,这些缘起物既是果又是因,既是事物内在发展的外在预示,又作为导火索和催化剂,决定着事物是否发生及发展的方向和程度。

由于预测祥瑞、劝进有功,又加之文章辞赋写得漂亮,郭璞被晋元帝加封为著作佐郎。

当上官不久,郭璞就给皇帝上疏进谏。

司马睿皱着眉头看完洋洋洒洒一大堆文字后,终于明白郭璞要说什么了。大意就是现在阴阳不调、灾害频发,那是上天对您的警告。皇上您要减刑狱啊,要不然出现干旱水灾山崩地震薄蚀,您可别说是多难兴邦啊。

看完之后,司马睿本着虚心接受、坚决不改的态度,下诏表扬了一通郭璞,就没下文了。

不到一个月,还真出现了薄蚀,就是太阳中间有鸡蛋大的黑气,估计是太阳黑子的异常活动。

郭璞兴奋了,又上疏说:我上次就说过会有薄蚀,您看这回遭天谴了吧,赶紧大赦天下吧。

司马睿一看,这还有完没完呐。得,再给郭璞升个官,省得他叽叽歪歪。于是没多久,郭璞就被升为尚书郎。

又过了一年,司马睿抱上了孙子。郭璞同志不厌其烦地再次上疏,还是建议大赦。

司马睿这次终于顺水推舟,接纳了大赦的建议,并改元永昌。

暨阳县(今江苏省江阴市东)发生一件了怪事。有个叫任谷的农夫,耕田间歇在树下休息,结果被一个长翅膀的鸟人断背了。完事之后,这个鸟人连过夜钱都没付就飞走了。

如果按照当今天朝刑律,被侵犯对象只能是女性,这件事可能连刑事案件都不够格。可接下来的事,却让任谷载入史册、永垂不朽。

他竟然怀孕了!

虽然现代科学证明男人也能怀孕,但卵子从哪里来?这些科学问题只能留待千年之后央视《走近迷信》栏目进行解释了。眼前迫切要解决的现实问题是,眼看任谷就要生产了,还没有找到产道。

那个鸟人终于负责任地及时出现了。要说鸟人毕竟是鸟人,理念先进,胆大心粗,随便抄起把刀就敢做剖腹产手术。但事实证明,非法行医、无证上岗的后果是非常严重的。任谷虽然顺利产下一条小蛇,自己却太监了。

这么严重的医疗事故,任谷想上诉也找不到被告。没办法,只能坏事变好事,利用身体特长和煽情故事,申请到宫里打工。

按说郭璞注解过《山海经》、《尔雅》等书,对稀奇古怪的事情比谁知道得都多,他却上疏坚决反对任谷入宫。这任谷的事情也不知是哪路神仙所为,甚至保不准整个故事就是他为了入宫自己编出来的。但甭管任谷是人妖还是妖人,这种妖邪之人是万万不能入宫的。

但这次司马睿没有听郭璞的。连自己一点小小的好奇心都受限制,还做个鸟甚皇帝。不自由,毋宁死。

直到司马睿死,这个任谷才出宫。

司马睿或许早已厌倦了道貌岸然的说教,他太需要发泄了。王氏兄弟操控着朝政,已经让他压抑了太多的愤怒。

郭璞的仕途因而也没有太大的发展,甚至有人开始嘲笑他精于卜筮却才高位卑。

在注重门阀士族的东晋,郭璞多少显得有点势单力孤。渐渐地,郭璞和一群人越走越近。这是一个非常有前途的小圈子,又可称之为贵圈。

晋元帝的太子叫司马绍,他就是后来的晋明帝。与父亲司马睿温和幽默的性格不同,司马绍是一个性格直爽、敢说敢干的主。这或许是得益于他的血统,据说他的母亲是鲜卑人。

司马绍从小就聪明过人。那时东渡未久,司马睿有一次会见从长安来的客人,小司马绍坐在他膝盖上作陪。

当谈及战乱中都城洛阳的惨状时,司马睿不禁潸然泪下。

年幼的司马绍显然不懂得山河破碎的国仇家恨,他问父亲为何流泪。司马睿就向他仔细讲述了中原战乱、自己东渡的情形。感慨之余,司马睿突然问司马绍,“你说到底是长安离这里远呢,还是太阳离这里远?”

看似简单的问话寄托了离人无限的遐思。故国沦陷,曾经繁华的两京再也回不去了!

司马绍不假思索地说,“太阳远。因为只听说过有人从长安来,但从没听说过有人从太阳上来!”

这个回答让司马睿大为惊异,小小的孩童居然有如此见识,这多少让司马睿有些得意。

第二天,司马睿特地召集臣僚宴会,把司马绍的这一事迹大大宣扬了一番。为了增强娱乐效果,司马睿还特地做了一次现场表演。

可是司马绍这次的回答却是迥异于昨日。

“太阳比长安近”,他说。

司马睿脸上一下就有些挂不住,“为什么和昨天说得不一样?!”

司马绍又给出了新的理由:

“太阳举目可见,在座的谁又能望见长安!”

不同的回答中包含着一颗叛逆的心,因为我司马绍不是你们大人的玩具!

在东宫时,司马绍想在宫殿里起一个池台。可父亲司马睿不同意。司马绍就让所募养的一批武士在晚上动手开工。只一个晚上就把池台挖好了。等到了天亮,司马睿看到木已成舟,也只好默许了。

司马绍不但喜欢蓄养武士,更在朝臣中培养自己的圈子。当时,他亲近的温峤、庾亮等人都是朝中的少壮力量。郭璞和他们的关系都不错,在司马绍心目中地位也很重。

除了文章诗赋的切磋,司马绍还向郭璞请教了一门重要的学问——风水。

风水一词即出自郭璞所撰的《葬经》,“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郭璞是风水祖师,温州城即是他相土尝水规划建设的。司马绍对风水学的兴趣非常浓厚,估计也从郭璞那里学了不少招。

以至于后来司马绍登上帝位,听说郭璞曾为人择葬,特地微服前去视察。

经过认真的实地勘察,司马绍终于向墓主人提出了一个非常专业的问题,“从这块地峦头形势来看,是龙角之地。这可是大凶之地,葬在这里将来要灭族!”

墓主人显然没有认出司马绍同志。他略带轻蔑地说,“郭璞说了,这是龙耳地。葬在这里,不出三年,必当召致天子。”

这句话拨动了司马绍敏感的神经,“你说是会出天子?”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答不好不但要杀头灭族,甚至还要牵累到郭璞的家族。

主人的回答倒也轻松,“只不过是能召致天子过问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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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璞有个同事叫干宝,专好搜集各类鬼怪故事。现在知道干宝这个名字的人可能不多,但他的大作《搜神记》可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面旗帜。这部神怪小说的滥觞之作问世后,千百年来各类传奇志异追随其后、绵延不绝,极大地丰富了广大人民群众的业余生活。

当时干宝是著作郎,和郭璞也算是一个部门。大家工作之余总要八卦一些娱乐新闻,干宝是当之无愧的娱乐达人。

这天就八到一个叫弦超的人被神女上身附体的事。大家讨论得手舞足蹈、唾沫横飞。争论的焦点是:弦超到底是被神仙附体还是被鬼魅缠身?

干宝自己也是个易学家,为此特地占了一卦。

大家看到这里也就明白了,周易八卦那可真是无所不包,从天外来客至史前文明,就是外星球的事情也能占上一占。占卜什么婚姻、事业,简直是小菜一碟。

不一会儿,卦也占好了,是颐之益卦。

同僚们看完卦象仍是莫衷一是,议论纷纷,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郭璞分析了一会儿,得出结论——这是仙人所为。

“那占断的依据呢?”,干宝不禁问道。

“颐,贞吉,正以养身。雷动山下,气性惟心。变而之益,延寿永年。龙乘御风,乃升于天。此仙人之卦也。”

听了这一番高论,干宝觉得极为有理,对郭璞也是敬佩之至。于是乎,他开始搜集郭璞的神奇故事,并记录在自己的著作里。

《搜神记》里就记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扬州别驾(官名,州刺史的佐吏)顾球的姐姐十岁就开始生病,这一病就一直病到了五十多岁。顾球请郭璞为此占了一卦。

占得大过之升卦。经过一番分析,郭璞出口成章:

大过卦者义不嘉,

冢墓枯杨无英华。

振动游魂见龙车,

身被重累婴妖邪。

法由斩祀杀灵蛇,

非己之咎先人瑕。

案卦论之可奈何!

顾球听得似懂非懂,但大致明白这是先人造孽,即所谓“非己之咎先人瑕”。而此卦卦义不嘉,连郭璞也无可奈何了。

具体情况只有回乡查访了。通过对家史的调查,顾球终于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家里的长辈曾经砍伐过一棵大树,还杀死了树上的一条大蛇。郭璞先生所说的“冢墓枯杨无英华”和“法由斩祀杀灵蛇”两句就是指这件事。杀蛇之后,顾球的姐姐就病了。尔后,曾有数千只鸟回翔在他们家屋顶。当时人们都引以为怪,但又不知其原因。本县有个农夫经过他们家时,仰望屋顶曾见到有一条龙拉着一辆车,五色灿烂,整个影像非常宏大,但顷刻之间就泯灭不见了。这不正是“振动游魂见龙车”吗!

在陶渊明所著的《搜神后记》中,也有关于郭璞的记载:

有个叫王文献的人请郭璞预测一年的吉凶。郭璞根据卦象占断他一年小有不利,但可以化解:取两口大罂(古代一种大肚小口的瓶)贮满水放在床帐两侧,称之为“镜好”,以此来镇厌灾难。只要到某时撤去大罂,把里面水倒掉,即可消灾免祸。

到了约定的日期,王文献把这件事给忘记了。结果家里的铜镜一下就找不到了。后来把罂里的水倒掉,才发现镜子就在罂里。但这个罂口只有数寸,铜镜的直径却超过了一尺,不知怎么会掉进去的,更没办法取出来。

王文献又请郭璞卜筮。郭璞告诉王文献,“这是因为你撤罂违期,所以导致妖邪作崇。不要紧,只要烧车辖,铜镜马上就会出来。”

虽说干宝将郭璞敬为天人,但看到郭璞嗜酒好色,也不免常常规劝:“酒色过度可是养生的大忌啊!”

郭璞回答说:“每个人的受用都有定数,我所受有的这些都在我命中本限之内。即便我如此尽情享用,还怕来不及用完呢。你还担心我酒色为患么?”

套用小沈阳的说法: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人死了钱还没花完。

其实每个人的福报、寿命在一定程度上是有定数的。如果福报耗尽了,即便寿命未尽也有可能死亡。所以过去常说要惜福,不要恣意挥霍浪费自己的福报。更要通过行善积德,为自己造福积福。

当然也有福报未尽而寿命已尽的情况。郭璞这句话的深意,当时的干宝未必能真正明白。

虽然能为别人消灾解难,但自己命中的劫难能否化解?与那些虚生浪死、混混噩噩、不敢也不想去直面死亡的人相比,郭璞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死期。每个人都会死,每个人都在回避这个问题,似乎自己能活上千年万年。但郭璞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在一天天向死亡靠近,向死而生。

生命无疑是美丽而脆弱的,无常的车轮时刻都会将这些幻象碾压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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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论到郭璞最好的朋友,那就非桓彝莫属了。

桓彝曾请郭璞为他占筮终生。刚演布好,郭璞一言不发就把卦给抹去了。桓彝也明白,或许是卦象不佳,但仍忍不住问个究竟。

郭璞长叹一声说,“你的身命卦居然与我的相同,看来我们俩都将死于非命。真是难兄难弟,可奈何!”

桓彝有些大惑不解,提醒郭璞说,“你曾为这么多人消灾解难,难道不能为自己祈禳么?”

这个桓彝与郭璞还真是亲密无间的战友。到了郭璞家,他本着“你家就是我家”的原则横冲直撞,从来没有什么避讳。有时郭璞正在内室里醇酒妇人呢,桓彝会门也不敲地闯进来,最多说一句“你们继续”再退出去。

还好魏晋时代并不像宋明以后有程朱理学的严格束缚。当时社会风气开放,名士思想也都非常前卫。比如刘伶,喝了酒就在家里裸奔。朋友撞见了,难免会笑话他。刘伶振振有词地说,“天地是我的房子,屋宇是我的衣裤,你们钻到我内裤里来做什么?”

郭璞也并不以为意,只是告诫他:“哥们儿,我家就是你家。你随时来我家都欢迎,随便哪里也都可以乱跑。但有一点,就是千万不要到厕所里来找我。否则后果很严重,你我都遭殃!”

有次桓彝喝得大醉,又跑来找郭璞。在郭璞家找来找去都没找到人。桓彝迷迷糊糊地想起厕所还没找过,就直奔厕所去了。

推开厕所门,桓彝吓一大跳,酒也醒了大半。

只见郭璞裸体披发,口中衔刀,面前设祭,正在做某种祈禳仪式。

看见桓彝,郭璞也不禁大惊失色,“我每每叮嘱你不要到厕所来,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要来。现在你自己撞进局来,不但祸及于我,你将来也难免于难啊!”

相对无语半晌之后。郭璞缓缓地说道:“唉!你此时此刻进到这里也是老天的安排。天命如此,不是你我的过错,你也不必过于自责。”

掷刀在地,郭璞又喃喃自语道,“杀我者山宗也!杀我者山宗也!”。

然后,他缓缓将目光转向北方。

卜珝的预言即将应验,但不知远在北国的他近况又如何了呢?

终于,晋元帝与王敦的矛盾总爆发了。晋元帝开始削减王氏兄弟的权力,扶持自己的军事力量。而王敦则选择了先下手为强,以诛奸臣的名义一直打进了建康城。

虽然打败了晋元帝,但王敦并没有马上取而代之。由于后方不稳,王敦撤回了武昌。晋朝是棵大树,一时难以连根拔除。但通过这次战争,王敦翦除了异己,并自任为丞相。他向偶像曹操又迈近了一步。

不久,晋元帝抑郁而终。太子司马绍继位,是为晋明帝。

郭璞躲过了这场灾难。因为母亲死了,他在家丁忧守制。

郭璞在暨阳的江边为母亲找了一块墓地,离江水不过百步之遥。时人大感诧异,郭璞先生怎么会犯如此低级错误,离江水如此之近,将来难免被淹。

面对非议,郭璞微微一笑,告诉他们将来这里会出现大片的陆地。

人们有时过于相信有限的生命体验,而他们眼中不变的现象,在大自然的沧海桑田中只不过是一个瞬间而已。

果然不过百年,离开墓地数十里都成为桑田。

千余年来,滚滚长江胁裹着泥沙向东逝去,不舍昼夜。长江三角洲在不断地扩张,终于成为中国最为富庶的地区之一。

母丧守制还未满期,郭璞就被王敦召为记室参军。郭璞虽然不愿意,但他无从选择。因为当时王敦已经掌握了朝政,他正在翦除晋明帝羽翼。庾亮、桓彝已托病去职。温峤被王敦任命为自己的左司马。这一方面是拉拢温峤,另一方面也是在监控和限制他。晋明帝虽然不愿意,但眼下实力仍弱,只能听从王敦摆布。

郭璞刚上任不久,王敦所倚重的一个副官陈述死了。在追悼会上,郭璞极其哀痛,哭号着说,“嗣祖(陈述之字),嗣祖,焉知非福!”

与其说这是在哀悼陈述,郭璞更像是在悲痛自己的命运。能在此时死去,备极哀荣,或许是一个幸事。目前只是暂时的风平浪静,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酝酿。在大历史的洪流中,个人往往是身不由己。一旦被卷入旋涡,再想要善终,恐怕是难上加难。

郭璞已经感觉到了形势的剑拔弩张。王敦和晋明帝已经是势不两立,双方最后的决战只是时间问题。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场大难就要来临。

王敦更加紧了反叛脚步。在他的胁迫下,司马绍手诏召其入朝,并假之以黄钺、班剑武贲二十人,享受奏事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待遇。读过《三国演义》的读者一定知道,这是在重演曹操、司马师的故事。既然曹氏、司马氏的政权如此取得,王敦依样画葫芦又有何不可?

王敦率领的大军已经进驻到姑孰(今安徽马鞍山当涂县),雄据着建康城的上游。一旦有变,即可顺流而下,建康城一鼓可平。

温峤、庾亮秘密找到郭璞。他们想占卜一下王敦的前途如何。

卦成之后,郭璞仔细审视半天,回答说:“此卦吉凶难判,我也决断不了。”

听到这个回答,温庾二人面面相觑,难道有郭璞断不了的卦?他们只好又问自己吉凶如何?

这次郭璞的回答非常干脆:大吉!

出来的时候,温峤和庾亮相视一笑,“郭璞所谓断不了,估计是他不敢说。看来王敦是天夺其魄,必败无疑。而我们如今要为国家共举大事,郭璞占断大吉,可见此次诛灭王敦的行动必然能大获全胜。我们必须赶紧回复皇上,下定决心,讨伐王敦!”

此时,一双邪恶的眼睛正在阴暗的角落里窥探着这里的一切。而他们却全然不知。

现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温峤设计逃离了王敦的控制,向司马绍揭发了王敦的叛逆阴谋。盛怒之下,王敦决心先下手为强,以“诛温峤”为名义举兵发难。

但在举兵之前,王敦仍让郭璞卜筮吉凶。

仔细分析了卦象,郭璞告诉王敦,此事不成。

听到这个结果,王敦的脸阴沉了下来。有一个姓崇的人在他面前打过郭璞的小报告,说温峤庾亮曾请郭璞占卜。王敦已经怀疑温峤的出逃和举事与郭璞有关。而且之前郭璞回暨阳休假的时候还曾收到过司马绍的手诏。种种迹象表明,郭璞与司马绍一伙仍有密切的联系,王敦不禁起了杀心。

王敦紧盯着郭璞,不怀好意地说,“请先生再算一下我的寿数如何?”

郭璞也平静地看着他的这位领导,缓缓地说,“不必再起卦了,按照刚才那一卦的卦象,您如果要起事的话,不久后必定罹祸。反之,如果您放弃起兵计划,安住武昌的话,寿不可测!”

盛怒之下,王敦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请问郭先生您自己寿数几何?”

如果是阿凡提,他会回答说,我比大将军您早死一天。

但郭璞不是阿凡提。他非常淡定地说:“我命尽于今日日中。”

如果是司马懿,听到这里或许会转怒为笑,你说你今天中午死,我偏不让你死,看你的预言如何灵验!

但王敦也不是司马懿。他只有我行我素的性格!既如此,那就成全你。推出去,斩了!!!

郭璞依然从容,他整整衣冠,问监刑官在哪里行刑?

监刑官告诉他:“南冈头”

郭璞点点头,“那里一定有两棵大柏树。”

到了南冈头,行刑点果然在双柏之下。

行刑的时刻已到,只见郭璞一不喊口号,二不唱红歌,三没吟“砍头不要紧,只要爱得深”之类的诗壮胆,四没说“此地甚好”云云以示从容。他只是讲了一句:“树上应该有个大鹊巢。”

事实证明,古代中国人民是充满科学探索精神的。听完郭璞这话,大家也顾不上砍头了,全都开始围观起这两棵大树。手脚麻利的甚至去搬砖头、找梯子了。要说这大树枝繁叶茂,要找一个鸟巢还真困难。在郭璞的指点下,大家费了半天劲才找到这个鹊巢。

热闹看完了,正事还得办。

同僚们商量着贿赂一下刽子手,请他下手快些,让郭大人痛快上路。总不能让郭大人背着手、慢慢倒退着递上一百元人民币吧。

正当大家你五十、他一百地凑份子时,郭璞又发话了:“大家不必费心了,我早已托付过他了。”

大家正惊愕间,刽子手已歔欷哽咽地举起了寒光闪亮的屠刀。

这一年,郭璞四十九岁!

那是晋元帝建政后不久的一个冬日,在建康栅塘,有个贫寒的少年在寒风中赶路,单薄的衣衫让他瑟瑟发抖。这时,一位好心的先生迎面走来,拉住了他的手,要将身上上好的衣袍脱下来赠与他。

面对那位素不相识的先生,他没有接受。但那位先生却叫出了他的名字,并告诉他:“但取无妨,日后你就知道原因了!”惊异的他收下了厚赠,更记住了那位先生的面容。

多年以后贫寒少年成为了今天的刽子手。而那位先生就是眼前的郭璞!

后世许多人对神通广大的郭璞最终如此凶死感到遗憾和不解。于是乎发明了一个名词叫“兵解”,说郭璞只是通过这种特殊的方式成仙了。更有好事者说行刑几天之后,有人看见郭璞在摆地摊卖旧衣服。气得王敦让人把郭璞坟给刨了,结果只发现一具空棺材!

这似乎是耶稣复活故事的山寨版,但我更相信这是中国人的原创。类似的复活传说在中国的历史中可谓张冠李戴、层出不穷。中国人口众多,所以神迹也应该至少多五倍才是。

其实即便是神仙也难逃过定业。更何况郭璞只是精通卜筮的普通人而已,一样有七情六欲、生老病死。死亡迟早会来临,死于刀兵未必比缠绵病榻痛苦许多。对其不能接受,只是我们的执著分别而已!

如果能真正对泯灭生与死的执著与分别,那死亡又何尝不是一种新生!

其实王敦也知道郭璞所说的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因为与上次和司马睿的交手不同,王敦现在有一个极大的劣势:他已经身患重病,来日无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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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找来了心腹钱凤做最后的决策。

王敦告诉钱凤:“我已经病势日笃,无力指挥全局了。非常之事,只有非常之人所能为。养子王应年少,不能堪任大事!所以现在有上中下三策可以选择:上策是等我死之后,解散兵众,归身朝廷,保全门户;中策是退还武昌,收兵自守,向朝廷进贡不断;下策是趁我还有一口气在,率众顺流而下,拼死一搏,以图侥幸成功。”

为了自身的荣华富贵,钱凤认为所谓下策才是真正的上策。

其实上策、中策或许也未必可行,保不准司马绍将来会秋后算账。这是一场鱼死网破的斗争,战亦亡,不战亦亡。既然如此,王敦决心一战。

虽说王敦身患重病,但毕竟军力强盛。晋明帝不敢掉以轻心,他决心亲自探营,一探虚实。身为帝王,能够身为斥候亲身冒险,在中国历史上确实并不多见。唐代的李世民曾探过王世充的大营,但是当时他还没有当上皇帝。如果一定要比拟,我想只有英格兰的阿尔弗雷德大帝化妆成游吟歌手侦察丹麦军队营地可与之媲美。

晋明帝身披戎装,胯骑骏马,带领侍从,扬鞭出发。

离王敦大营还有十余里地,晋明帝突然停止了前进。他执鞭下马,向路边的一个小店走去。身后的侍从都摸不着头脑。这只是一个简陋饮食店,有一个老太太在店里贩卖吃食。

只见晋明帝非常客气地向老太太打招呼,说道:“老人家!我们是朝廷的官军。王敦举兵谋逆,危及社稷,国家动荡,民不聊生。我们奉旨讨逆,不辞辛劳,前去探营。如果被敌人发现,为叛军所追赶,请老妈妈一定帮助我们逃匿。”

说罢,晋明帝递上金马鞭作为馈赠。

草原的雄狮有时也会和卑微的老鼠交朋友。因为它知道,一旦落入罗网,老鼠那尖锐的牙齿是它唯一的救星。

围绕王敦大营一圈后,晋明帝即引骑而还,但仍被王敦的军士发现了行踪。

听到营帐外纷扰鼓噪,卧病在床的王敦猛然心动不已,强烈的预感告诉他,必定是那个黄须鲜卑奴司马绍前来探营!

追兵四起!

晋明帝一行在夺命狂奔时,仍不时用冷水浇洒所遗的马粪。已经变冷的马粪让追兵不禁起了疑惑,难道他们已经逃走了很久?看到路边小店里坐着一个卖食老姥,追兵不禁对她大喊起来,“老太婆,有没有见过一个黄须人骑马经过这里?”

“有有有!已经过去很久了,恐怕你们追不上了!”

追兵只能丧气而回。而当时晋明帝实际只在他们前面数里之遥。

王敦的病情在不断加剧,他只能让哥哥王含代替他指挥军队,进攻建康。

温峤、庾亮、桓彝等人都参与了平叛的战斗。在温峤亲自指挥下,晋军大败来犯的叛军。

王导更是本着血浓于水的宗族手足之情,每天带领宗族子弟披麻带孝,吹拉弹唱,提前为王敦哭丧送终。眼见着王氏宗族在阵前哭天抢地,手执招魂幡,唱着“你快回来,生命因你而精彩”为王敦招魂时,叛军对王敦的死讯将信将疑,军心涣散。

而王敦本人呢,听到这些消息后,急气攻心,真的一命呜呼了!

叛乱很快被平定,王敦的尸首被挖出来砍了头。而平乱后不久,晋明帝也英年早逝了。或许他们根本不必大动干戈、荼毒生灵,只要比拼谁活得更长就可以了。

郭璞被追赠为弘农太守,其子后来也官至临贺太守。

王导大义灭亲的表现使他不但没有受到牵连,反而以司徒进位太保。东晋南朝三百余年,王氏家族才俊辈出,冠冕不绝。以至于唐朝的刘禹锡仍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诗句感慨当年王家的兴盛。

温峤、庾亮都被封赏,成为朝廷重臣。

桓彝在之后的苏峻叛乱中因誓死效忠晋朝而被叛军杀害。他的死终于让家族彻底由黑翻红。作为烈士后代,桓彝之子桓温娶(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尚”)了晋明帝之女南康长公主为妻。可是当桓温手握东晋军权后,他也走上了王敦的老路。在其不懈努力下,桓彝的孙子桓玄终于篡晋自立。

自己的忠诚和牺牲成为了后代篡位夺权的资本。不知桓彝在九泉之下又作何感想,如果能够重新选择,他还会为一家一姓的政权献出生命么?

卜珝在与郭璞对谈后不久,便入龙门山隐居。

永嘉二年(公元年),匈奴人刘渊(字元海)正式称帝,国号又恢复为汉,追尊蜀汉刘阿斗老前辈为孝怀皇帝。这也算是汉朝和亲政策的伟大成果。

作为匈奴人中为数不多的大学者,卜珝被征为大司农、侍中。相比郭璞的怀才不遇,卜珝直接进入帝国最高级别的官员行列,条件不可谓不优厚。但卜先生却以生病为由,坚辞不就。

听到使者的回复,刘渊也只能自我解嘲似地说,“人各有志,卜珝不愿在本朝为官,就好像汉高祖时的商山四皓一样。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就由他去吧。”

过了一段时间,不知这位刘大帝是把自己的话给忘了,还是不死心。又请卜先生出山当光禄大夫。这次卜先生的回答更绝,“我还没到死的时候呢!”。搞得做官如同坐牢,就任好似就义。

永嘉四年(),刘渊病死,刘聪继位。次年,刘聪遣部将攻入京师洛阳,俘获晋怀帝。政权稳固后,刘聪不忘再次征卜先生入朝,这次给的官位是太常。

出乎所有的人的意料,卜先生愉快的到京赴任了。刘渊一语成谶,汉高祖刘邦请不出山的商山四皓,被他的太子礼聘到了。

见到卜珝后,刘聪随口问了一句,“你看什么时候能打下并州?”

这时并州(大致相当于今山西省)仍是晋朝刘琨所据。这位刘琨曾和中流击水、孤身北伐的祖逖一起早晨起来练过广播体操,史称“闻鸡起舞”。并州孤悬在北方,刘琨只力坚守多年,仍奉晋朝正朔,殊为不易,也是刘聪的一块心病。

卜珝回答说,“并州是陛下分内之物,现在去打必能取之。”

刘聪顺坡下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那就有劳先生去走一趟喽!”

没想到卜珝非常爽快地回答,“我这次前来见驾,没带什么行李,正为此行!”

刘聪给了卜珝一个平北将军的封号,让他持节率军,参与北讨并州的战争。

一切似乎如此顺利,卜珝欣然接受了他的命运。

大军出发前,卜珝对妹妹做了最后的交待:“我此行必死,你们以后也好自为知,不要再折腾了。”

卜珝向南方投去了深情的一瞥,关山万里,他无法向郭璞作最后的告别。

不久后,卜珝兵败晋阳(今太原),死于军中。

一百多年后,梁朝已经取代了东晋,当时的大才子江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一位美丈夫对他说:“我有一支笔放在你这里多年了,现在可以还给我了”。江淹迷迷糊糊地往怀里一探,果真有一只五色笔。他就把这只笔还给了那人。

梦醒之后,江淹创作诗文时就再没有了往日的才思敏捷、佳言美句。

这典故就是尽人皆知的“江郎才尽”。

而那个美丈夫正是郭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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