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红楼梦》一书以贾姓人物喻“假”,以甄姓人物喻"真"。同时,关于这部书是否完结以及所谓后续部分是否体现了原作者最初的立意一直聚讼不断。实则,通过对书中甄(真)、贾(假)关系的理解,正可以很好地回答后一个问题,个人以此认为,《红楼梦》百二十回本(程本)是一部完整度和完成度极高的作品,因为通篇前后呼应,逻辑清晰而统一。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红楼梦》第一回直出真、假《红楼梦》第一回名为“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此回在标题中便醒目推出两个人物:甄士隐,贾雨村。
二人之名赫然撑起上下两联,足见其地位之重要。众所周知,甄士隐暗指“真事隐去”,贾雨村暗指“假语村言”。
再具体一些解析:甄士隐,名甄费,字士隐——甲戌本批说“费”是“废”的谐音,意思是“废去真事,隐藏真事”。
贾雨村,名贾化,字时飞,号雨村,胡州人士。甲戌本批说这些分别是“假话,实非,村言粗语,胡诌”的谐音。我基本赞同此说,只是觉得“贾化、时飞”,还可以理解为“因假事而变化,因时事而纷飞”,即用“假”敷衍变化出各种虚幻之事的意思。
正因为我们不知,作者究竟隐去何等真事,又大费周章讲了哪些“假话”,才绞尽脑汁去猜谜解闷,乃至索隐钩沉。本文这里仅就这一回的标题来分析一下《红楼梦》的作文之法。
甄士隐、贾雨村,二人虽非主要人物,却是两个重要符号,一真一假,统摄全篇。
第一回梗概
这第一回的内容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部分。
前一部分讲述《石头记》一书的来历。女娲补天留下一块残石,不甘寂寞,被一僧一道携入凡尘历经劫难,刻在上面的文字被人辗转抄录而成为此书。
后一部分即开始讲述石头上的文字。起笔便写姑苏城内甄士隐,梦到一僧一道,二人向他讲述“通灵宝玉”的前世今生。甄士隐有女英莲,与贾雨村为邻,常有往来。贾雨村与甄家使女娇杏暗生情愫。甄士隐见贾雨村有读书人之志向,遂资助重金与他进京赶考。后甄英莲于元宵节走失,甄家又遭遇火灾,甄士隐与妻投奔老丈人封肃,遭冷遇。甄士隐遇到一个跛足道人,忽然开悟,与道人一起出走。贾雨村此时高中做官,前来寻访甄家,欲娶使女娇杏。
在这一回当中有个有趣之处,作为两个关键人物之一的甄士隐,居然刚一登场就出走了,他的登场就是退场。看似太过迅速,其实正应他的名字“真事隐”。也就是说,从此一回起真事便隐去了,之后种种故事多属于假事(贾家之事,贾宝玉之事),间或有真事穿插其中(甄家,甄宝玉之事)。
图示如下:
真事:假事
若想从这芸芸假事之中寻觅真实之事的痕迹,应须记得“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那么,具体该怎么假中寻真呢?第一回就给我们提供了很多线索。
真假相依:甄士隐、贾雨村互为邻居甄士隐和贾雨村是邻居,贾雨村住在甄家隔壁的葫芦庙中,二人经常来往。这即是告诉读者,从此便是“真假相依”的故事开端。
甄士隐是一个家境殷实的乡宦,而贾雨村是一介寒儒。方当此时,真者,真实不虚;假者,虚弱无力。
真假转换:甄士隐由盛而衰,贾雨村由衰转盛甄士隐为了助贾雨村参加春闱的科举考试,赠送给他五十两银子。要知道,五十两可着实是一笔巨款,今天的人可以简单地理解为五十万元钱。贾雨村得到了银子,便有了施展的资本,从穷困潦倒的小角色变成了一个有主导能力的人物,从此演绎出一大堆事件,与宁荣二府的人物产生了直接和间接的联系。可以说,贾雨村就是钓出贾宝玉、林黛玉等一干主要人物的钩和线。
而甄士隐却从一个家道殷实生活平静的人物,变成了一个落魄潦倒之人,他已经变成了像当初贾雨村那样不受人重视的小角色,直到彻底消失。
假中有真:甄家使女嫁给贾雨村
此一回中,贾雨村与甄家使女娇杏,彼此已有了情意,到第二回中,二人结为夫妻。
古人常把使女作为女儿看待,那么也就是说,甄士隐可以看做是贾雨村的准老丈人。这样一来,与贾雨村最亲密的人,他的妻子便是甄家之人。可谓是“假中有真”。
真中有假:甄家女儿、使女皆是贾门中人甄士隐虽然隐去,但他遗失了女儿英莲,留下了使女娇杏。再来看英莲和娇杏的归宿。娇杏成为贾雨村之妻前已表过;英莲后被薛蟠辗转抢去,改名“香菱”,成为薛宝钗的使女,继而成为薛蟠的侧室(这里以通行本内容为前提)。薛家一直寄居在贾家,所以香菱也可以算做笼统意义上的贾家之人。
这样一来,无论是娇杏、还是英莲,两位甄家之女,都是贾门中的人,亦可谓“真中有假”。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第一回即将全书分为真、假双股脉络甄家(甄士隐)和贾家(贾雨村、荣国府贾家)这种错综纠缠的关系,这正是对““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一联的深入诠释。
《红楼梦》第一回以甄、贾并出,正是为全书订立了两股脉络,一股为真,一股为假。“甄家之识通灵”为真,“贾家之怀闺秀”为假。
戚蓼生
正如戚蓼生在戚本序言中所说:
吾闻绛树两歌,一声在喉,一声在鼻;黄华二牍,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也,吾未之见也。今则两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牍而无区乎左右,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头记》一书。嘻!异矣。
这里讲到了两个典故:绛树两歌,黄华二牍。
绛树,是一名古时的歌女。她一人能同时唱两首不同的歌曲,让两个人细听,能各自听出一首曲子,曲谱丝毫不乱。
当时还有一位能人叫做黄华,能左右手同时书写简牍,一边是草书,一边是楷书,潇洒挥毫,两篇简牍的字迹都非常美妙。
绛树一声能歌两曲,二人细听,各闻一曲,一字不乱。人疑其一声在鼻,竟不测其何术。
当时有黄华者,双手能写二牍,或楷或草,挥毫不辍,各自有意。(《琅嬛记》)
戚蓼生赞美道,绛树一声两歌,还要一声在喉,一声在鼻;黄华二牍,还是左手写一牍,右手写一牍。而《红楼梦》一书更为奇异,就像两首歌分不出哪个发音在喉哪个发音在鼻,两篇简牍分不清哪个是左手写的哪个是右手写的。
——现在,我们再看戚蓼生这段序言,这不正是对《红楼梦》一书将真事与假事混杂而写,却各有脉络,各有主张的赞美吗?
首尾呼应,真假俱收:末回甄士隐、贾雨村再次同现
前文已述,甄士隐这个人物在第一回刚一出场就退隐了,那么,他什么时候再次出现呢?
如果从表面上看,似乎是最后一回,即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
其实,甄士隐在第一百零三回“施毒计金桂自焚身,昧真禅雨村空遇旧”中出现过一次,那次他是以一个道士的形象见到了贾雨村,有意用言语点拨于他,而贾雨村只觉得这道士看着眼熟,想了半天才想到可能是故交甄士隐,等到想要相认,道士却只是云山雾罩说些玄妙之话,后来二人刚一分别,道士所在庙宇便起火烧毁了。贾雨村派人前去查看,早已找不到道士的踪迹。
这说明什么?说明“真”有时也会与“假”相遇,只是机缘未合,故此真假仍然难以区分,这也正是此书“真真假假”的趣味所在。
直到末回,贾雨村完全认出了故人甄士隐,这时,才是真与假彻底水落石出之时。
首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末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不难看出,一首一尾,完全形成呼应之势!
末回标题又是以甄士隐、贾雨村二人撑起上下二联。甄士隐详说太虚情——太虚幻境虽然虚幻缥缈,却是真相所在;贾雨村归结红楼梦——红楼梦境虽然繁华热闹,却是虚妄假事。甄士隐将自己女儿英莲接回,度化入太虚幻境,正是将真事寻找回归;贾雨村在甄士隐的交谈后,对前因后果似懂非懂,也是预示,假事即便一时一事得以完结,也终归是头绪无尽。
首回以真、假开启话题,末回又以真、假收拢做结,这正是做文章的极其周到之法。
其实,从回目标题相呼应这一点上也能证明,无论通行本(程乙本、程甲本)是不是一部续写而完成之作,其在脉络、结构的安排上都是非常完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