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童年,有夜半笑醒的梦境;苦涩的童年,有血和泪的记忆。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生存时代,只能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走自己的路。
一九七四年的春天。
穿过“批邓反右”的旗海人浪,抹去赞美诗的色彩,现实的镜头对准我的故乡——一个百十来户人家的山村的时候,人们会发现一九六零年那场令人不寒而栗的饥馑又将于此重现。
从去年秋种到今年重播,没见到滴雨,没飘过雪花。阳光从不知道人们的喜怒哀乐,照样徘徊在干坼的大地上,似乎要把土地肌体内的最后一滴血榨干不可。村头上,田野间,见惯的是一张张愁眉苦脸。但是,我们这帮孩子,正处在少不更事的年龄,并不因为生活的艰难而减弱丝毫的浪漫色彩。穿着开裆裤,在茭草地里东窜西跳地捉迷藏;光着屁股,在将要见底的河塘里逮泥鳅。
由于吃不饱肚子,营养不良,个个头大臂长、颈细肚胀,符合那个时代造就的儿童形象。我最要好的伙伴叫小山,是邻居张二伯的儿子。张二伯是生产队里的饲养员,标准的贫下中农。吃大锅饭的年月,牛是公共财产,饲养员必是大家信得过、靠得住的人;这些人,说文点是“忠厚善良”,说白了就是“老实头儿”。张二伯虽然是“生产标兵”,却和大家都一样,一家人要吃没吃,要穿没穿,穷得叮当乱响。
忽然有一天,我们觉得大人们有些异样。原来是上边又派来了“破四旧、立四新”工作队。于是,许多古书古画被堆在一起,然后踹上几脚,付之一炬,以示彻底革命。何至于书籍,人也只有空着肚子说大话的权利了。但是,中国劳动者历来是这个星球上最讲实际的居民,眼看庄稼一天天枯死,大地一天天裂开,他们哪个不是心急如焚?自从刀耕火种,有哪个庄稼人不热恋自己的土地和庄稼?于是,他们偷偷凑在一起,商量出一个“好”办法——求雨。
村南有山叫白龙寨,山下有沟叫龙泉沟。据说那里住着一条白龙,能够行云降雨,且极灵验。求雨的方法是:老人们跪在一旁,磕着响头;六个童男童女在泉水旁泼洒泉水取乐。这在当时,无疑是要冒极大风险的,弄不好就有“孩看家、娘送饭,老子挨批判”的可能。因此,选出来的孩子必须是信得过的,我和小山便成为其中的两个。我们虽然不知道老龙王的能力究竟有多大,但知道白馍是好吃的。于是,一个晚上,我们瞒过“工作队”,悄悄上了山。等老人们毕恭毕敬地跪着说了些什么后,我们便捧起水互相泼洒着。春天的水照样很凉,更何况在夜间。不一会儿,都上下牙直打架。那天晚上,小山本来穿得就单薄,因此,第二天就没能再起床。
小山一直高烧不止,看来已不是几副廉价的中草药所能治好了。这可急坏了张二伯,治病需钱,张二伯到哪里去弄钱?万般无奈下,善良的老人只好去干他一向深恶痛绝的事:偷。一天晚上,他偷了生产队仓库中存放的三十多斤玉米。没等到卖出手,就被“工作队”发现了。当时,多割几条尾巴,多挖出几个“阶级敌人”,正是一些人升官的诀窍,他们对此怎肯放过?张二伯被带到大会台上,脖子上挂张铁梨子,向人们低头认罪。几场批斗下来,他走向坟墓的速度比儿子更快。终于有一天,张二伯睁着两眼离世——留下一个有病的孤儿,他死不瞑目啊。
雨照样没有降下来!本来地里就是种一葫芦打两瓢,这样一来,秋后只有喝西北风的份了。我们这帮孩子,尤其是大病一场后的小山,也都变得沉默起来。家乡的山,家乡的水,也像得了瘟疫一样毫无生机。我们盼望春天的杏花雨、和煦的杨柳风,盼望有一天能在青青的山上采桑叶、捡蘑菇,在潺潺的水中逮小鱼、摸螃蟹,更盼望白龙寨云雾之后的暴风雨。
缕缕乡情,阵阵泥香,多少次牵动我的心。每当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心中常有一种苦涩的滋味。在那年月里,人们总是非常贫穷,贫穷得连人生的最低要求——喂饱肚子也求之必得。贫穷和无知永远是一对难分难舍的情人,我怎能嘲讽众乡邻所谓求雨的愚昧行为?三十多斤老玉米就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我怎能责怪张二伯的不端行径?
有人说,时光如水,能够把一切冲淡,不论是欢乐或者痛苦,甜的不再甜,苦的不再苦。但今晚和小山相见后,我发现,我们将永远、永远也忘不掉那苦涩的童年。
(文中图片来自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