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四章骆儿牛廙与曹大姐夫
能用鼻子喝酒的曹家大少
穿村过庄、曲里拐弯的浯河成了一片汪洋,泥岸“呱嗒呱嗒”一个劲儿地往下塌。小木船、竹筏子,在浑水里迎着高高的浊浪出没,捞浮柴的人,光着膀子,吆五喝六。船头上拴着酒葫芦,酒葫芦上有反光,晃眼。这蹲在船头上的光膀子壮汉,高兴了就抿一口。从罐子里掏出炸得焦*的马口鱼掰下来填在嘴里。渔网挂在船头晾晒。浪头如一个个并排的马头,一拱一拱地往前蛄蛹。
年的夏天,牛兰芝、牛兰竹他们的心也如浯河的浪头,翻滚着,兴奋着,奔涌着,纠缠着,折腾着,他们一门心思就是要保护自己的家乡。年轻人的血液,使命就是滚滚向前,滚烫滚烫。但他们的父亲牛二秀才却以冷眼观之,心如止水。
浯河万人大会,如一把火,芝镇的旮旮旯旯都隐约看到了光。可也把芝北村曹会长的大公子曹发珣推到了风口浪尖。他妻子去世,骆儿牛廙做了填房,才刚俩月。论起来,牛兰芝、牛兰竹该叫他姐夫。背后,牛兰竹称呼他“曹大鼻子姐夫”,省略了就叫“曹大姐夫”。这曹大姐夫比牛廙大二十岁,滚圆的黑里透红的脸,两道浓眉下有管大鼻子,那大鼻子比蒜锤子还大,几乎占了半个脸。他有酒量,家里开着芝镇数一数二的烧锅,雇着二十多个烧包子。他那酒量是在烧酒锅里泡出来的,熏出来的。他的绝活是,能用鼻子喝酒,把酒倒在鲤鱼型大盘子里,盘子底是一尾红鲤鱼,酒倒进去,感觉那红鲤在酒里摇头摆尾。曹大姐夫鼻子贴在鲤鱼盘子沿儿上,一吸溜,再一吸溜,那鲤鱼状的盘子就干了,独剩下红鲤鱼贴着盘底。曹大姐夫的鼻子尖儿变红,然后鼻翼也一点点地变红,一会儿他咬住嘴唇,挤着眼。雷以鬯说他是“好酒直入肠”。的确,他为人仗义,是个直肠子。
浯河万人大会散了,还没进家门呢,在芝北村烧锅上喝酒的曹大姐夫的爹曹会长就听到了曹大姐夫在舞台上说的事儿,他端起酒盅甩到了门框上,骂了儿子一句“败家子”。
那天曹大姐夫一大早就喝了酒。“莫吃卯时酒”的古训,端起酒盅子,他早忘了个一干二净。原来一天两顿酒,早晨不喝,可是从东北牡丹江来了个老相识,一大早要走,头天晚上已经喝了不少,曹大姐夫又吩咐骆儿牛廙天不亮起来炒菜,又是一顿猛喝。醉醺醺地送老友过了浯河,正赶上浯河大会,迷迷糊糊地,他就坐下了。曹大姐夫恍惚看到牛兰竹在戏台上拍着盒子枪,那盒子枪他熟悉啊,就听牛兰竹说,“大伙儿看,我身上这硬家伙。这是曹家高楼开明士绅曹发珣先生捐出来的。”牛兰竹这么一说,这曹大姐夫顿时头皮发麻,酒醒了一半,他低着头,心里一个劲儿叫苦,这枪是从他爹曹会长柜子里偷出来的,他爹的柜子里有三支枪,他爹还没舍得摸过呢。其实他爹不会放枪,就是壮胆,偶尔高兴了拿出来看看。有个午后,曹大姐夫趁着他爹喝醉了酒,他也喝了个半醉,先把枪拿出来放在麦秸垛里。第二日一早,让媳妇骆儿牛廙挎着箢子回娘家,把枪送给了牛兰竹。这下可好,大头针包饺子——露馅儿了。
他正盘算着怎么回家跟爹圆谎呢,大戏开了场,舞台上一个朴实憨厚的农民,头上戴一只六角苇笠,穿一件男人的粗布小褂,腰里斜插着烟袋包。他打眼一看,哎呀,这不是俺家里骆儿嘛,牛廙的那双黑眼睛,大大的,水汪汪的,长睫毛。哎呀。摁下葫芦瓢起来,骆儿啊,你添什么乱啊!牛兰竹刚说了我的枪啊,你怎么好登台呢。可是随着剧情的起起伏伏,这曹大姐夫喝的酒也管用了,看着眼前的人也有点模糊,慢慢入了戏,舞台上扮演香姐的牛兰芝哽咽着唱不下去了,扮演老爷爷的曹永涛,拿起鞭子,一面抽,一面又哭又骂:“谁叫你不唱,谁叫你不唱了?你不唱,咱靠什么混饭吃啊?……”他一面抽,一面自己也抹泪。这时,就见扮演农民的骆儿夺回老爷爷手里的鞭子,大声质问:“放下你的鞭子,不要打你的孙女,有志气的中国人去打侵略我们的日本*子,为什么在自己亲人身上出气?!”台下一起喊着:“放下你的鞭子!”“放下你的鞭子!”“有本事你打日本人,欺负自己的孙女是咋回事!”
曹大姐夫看得泪流满面,他的身子忽然鹅毛一样轻了,往上飘,飘,胳膊仿佛变了两根翅膀,那翅膀一展,把周围坐着的人一拨拉,脚不沾地,晕晕乎乎、飘飘欲仙地飞到了舞台上,他大吼一声:
“我支持骆儿,我捐我家的芝酒陈酿一千斤!打*子!”
话一出口,很痛快,白纸黑字,也记上账了。记账的又问了一句:“是一千斤?一百斤?”
“一……千斤……陈酿!五年陈!”
曹大姐夫抱着骆儿跳下舞台,一头栽到地上打起了呼噜,那管鼻子在太阳地里晒着,像一根透明的红萝卜。好在他爹曹会长不在现场,要是在现场,能把他的头锯下来当酒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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