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1月8日
刚出殡仪馆,寒风呼啸,扑面而来,刮在脸上生疼。
我裹紧衣服,把黑色瓷盒紧紧抱在怀里,捧着弟弟16年的人生。
弟弟的葬礼简单冷清,只有廖廖数人前来凭吊,多是些往来走动的亲戚和曾在安康精神病院里照顾过他的医生和护士。
雪无声落下,状似鹅毛。我摘掉别在发间的白色绒花,风势渐大,卷走了绒花,没入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
“张小姐,请等一下!”
我循声回望,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年轻女孩正朝我跑来。
女孩站定在我面前,喘着粗气,圆圆的脸上两颊绯红,大约20出头的年纪。
女孩姓刘,是安康精神病院的护士,我探望弟弟时,曾与她打过几次照面。
“刘护士,你好,请问有什么事么?”
“张小姐,这个是张浩的遗物,我觉得有必要还给你。”
我打开刘护士塞来的手提袋,袋子里装着一个塑料电话玩具,是10年前常见的台式电话,电话的手柄部分已经褪色。
“这个玩具我看张浩天天拿在手里玩,我想这个玩具一定对他很重要,所以我把它退回给你。”
玩具电话是母亲送给弟弟的生日礼物,小时候的弟弟对这个玩具爱不释手。思及于此,我下意识地拿起话筒,贴在耳旁。
“晴晴,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跟弟弟抢玩具?!”
耳边似乎响起一道温柔的呵斥。
“妈、妈妈?”
我四处寻望,回应我的只有刮过耳畔的风声。
“张、张小姐,你没事吧?”
迎上刘护士关切的眼神,我连忙避开她的视线,轻咳一声,掩饰我的尴尬。
“谢谢你,刘护士。”
我抬眼看了看依旧灰霾的天空,这场雪一时半会儿不会停。
我现在只想好好的泡一个热水澡,洗去一身疲惫。
当晚,一夜无梦。
翌日一早,我乘车去往小时候的旧宅,准备整理弟弟的遗物。
眼前,三层楼高的房子看上去了无生气。红色的外墙漆经过岁月侵蚀已然剥落,无人居住的空房子只剩下钢筋水泥构筑的冰冷。光秃秃的爬山虎爬满了楼房的半壁墙面,少了夏日的勃勃生机,更添了冬日的冷清荒凉。
我推门而入,抖动的尘灰在空中飞舞。自从考入大学后,我鲜少回到这个家。十年前发生的那起入室抢劫案,不仅带走了母亲的生命,更是摧毁了整个家庭的活力。弟弟因为目睹了惨案的发生,对他的精神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父亲也在那起案件中深受重伤,后半生只能在轮椅上度日。然而直到现在,警方依然没有抓到闯入家中的那名匪徒。
家中陈设摆放依旧,时光仿佛在这里驻足。我站在客厅中央恍然失神,旧日与现实重叠,我看到16岁的我与6岁的弟弟在客厅里追逐打闹,爸爸依旧在他的工作间忙碌,妈妈端着点心缓缓从厨房走来。
脸上一片潮湿冰冷,泪水不知何时淌过双颊。
我擦掉眼泪,深深吸了一口气,径直走上二楼,推开弟弟的房间,一股霉味扑鼻而来,房间里的陈设依然维持原样,墙壁贴满了葫芦娃的海报,书架摆满了各式各样做工精美的玩具。
这些玩具都是爸爸亲手为弟弟制作的。
小时候,弟弟时常缠着父亲要玩具,父亲按照弟弟的喜好为他制作了各种小玩意儿。那时候,我总是抱怨父亲对弟弟的偏爱,变着法子欺负弟弟,但如果我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必定会好好珍惜与弟弟相处的时光。
可时光不会倒转,生活何来奇迹。
惨案发生后,弟弟患上了自闭症,并时常伴有自残倾向。经过医生诊断治疗,认为是母亲的死给弟弟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弟弟患病后,医院之间往返,父亲因为腿脚不方便,医院。我曾想尽各种办法逗他,可弟弟依旧躲在他世界里,我与弟弟之间隔着无法逾越的深渊。自我考上大学后,父亲忍痛把弟弟送去了精神病院,弟弟离开家的那个晚上,父亲在客厅里坐了一夜。
我在异地完成了学业与就业,时常与父亲互发短信,我们默契地回避了关于母亲和弟弟的消息。近年来,父亲身体越来越差,昔日遭受的伤害带来的是伴随一生的伤痛,为了生活方便,父亲也住进了疗养院。
这次回到青石市,一来是为了料理弟弟的身后事,二来也是为了日后方便照顾父亲。
日光渐弱,不知不觉耗费大量时间,弟弟遗留下的东西已经整理了大部分,我将玩具一一收进盒子里,打算一并烧给在另一个世界的弟弟。
叮铃铃——
老式的电话铃声声音清脆,如同一枚石子,打破了房间的寂静。家中的电话早已停用,夜里突然响起的铃声更像是响在心头,在内心荡开阵阵寒意。
声音是从桌上的盒子里传出来的。
装满玩具的盒子像一个喇叭,不断重复单调的铃声。
铃音固执地在房间里回荡,没有半分停歇的迹象。冷意自脚底蔓延,沿着背脊,窜过我的全身。
我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靠近盒子。在一堆玩具底下,有五颜六色的光闪烁,那是玩具电话发出的亮光。
我拂开覆在电话上的玩具,战战兢兢地拿起电话。
“喂,我是张浩,你好啊?”
稚嫩的童声从电话那头传来。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对面的声音源源不断地渗透我的耳膜。
“喂,弟···”
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随即马上捂住嘴,屏住呼吸,心脏却不受控地加速跳动。
“妈妈!电话那边有人回话了,你听!你听!”
电话那头的声音异常兴奋。
玩具电话怎么可能会接通,更何况接通的是已经死去的人。
“喂?你好?”
熟悉的声音越过死亡的边界狠狠地击中了我。
是妈妈的声音!
“你好,我是张浩的妈妈,很高兴认识你。”
“妈、妈,是我!我是晴晴,我好想你啊!”
“喂!妈妈!喂?”
电话那头的声音戛然而止,四周又重归平静。
电话闪烁的彩灯已经熄灭,我拿着话筒,耳边只剩下冰凉,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我的臆想。
我仔细检查了电话,它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玩具,连电池的凹槽都是空的。
砰——
楼板之下,发出了像是物品坠地碎裂的响声。
我急忙跑到楼下,一堆瓷片在神龛前碎裂成块,灰白色的粉末洒满一地。神龛上,父亲烧制的瓷娃娃少了一个,还剩下三个造型各异的瓷娃娃。
这些瓷娃娃父亲极其珍视,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躲在工作室制作瓷娃娃,然后将娃娃放在神龛中,供上一支素香,静静地对着袅袅升起的香烟发呆。
不知何故,我向来讨厌这些瓷娃娃,自从母亲死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做过一个娃娃,只是他依然会燃上一支香,一动不动坐在轮椅上,视线在娃娃与母亲的遗像之间来回逡巡,脸上是化不开的悲痛。
年1月8日
我从梦中醒来,不知不觉睡了一个下午,精神却异常疲累,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醒来后却记不住梦中的片段。我转过身,打算再继续睡一会儿。
“喂,我是张浩,你是谁呀?”
弟弟奶声奶气的声音从隔壁房间传来,想必他又在傻乎乎地用玩具打电话。
“妈妈!电话那边有人回话了,你听!你听!”
弟弟兴奋的声音驱散了我的睡意,我大声吼道:“吵死了!张浩你这个大笨蛋!”
“妈妈,你快来听听,真的有个姐姐在电话那边呢!”
“真的么?那让妈妈向她打个招呼。”
“你好,我是张浩的妈妈,很高兴认识你。”
“那位姐姐挂掉电话了,你听。”
“哎呀,还真的没声音了。”
两人的对话断断续续地从墙壁那侧传来,妈妈也真是太溺爱弟弟了,陪着他胡闹。
“晴晴,你快去地下室叫爸爸上来吃饭。”
“妈,我还想睡会儿,你让张浩去吧。”
“你这孩子,怎么当姐姐的,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想吃的话就快去。”
迫于美食的诱惑,我只能屈服于母亲的淫威之下。
父亲是一个玩具设计师,从爷爷那里继承了自建的三层洋房后,父亲将地下室改建成了工作室。
我敲了敲门,门内无人应答。
饿意如同一把镰刀,一遍遍刮着我的肠胃。
“爸,妈让我叫你去吃饭。你在不在里面啊?”
我转动门上的把手,轻轻推开了门。
壁炉内燃着大火,时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谁让你进来的?”
父亲沉着脸站在我身后,脖子上围着一条毛巾,头发湿漉漉的,水珠顺着他的额头滴落。
“爸,妈让我来叫你吃饭,我喊了好久都没人回答。”
父亲无名的怒火让我无所适从,声音里不由带上几分委屈。
“不好意思,晴晴,爸爸刚刚在洗澡没听见。你先上楼去,爸爸一会儿就上来。”
父亲脸上的冷峻转瞬即逝,略带歉意地对我笑道。
“好的。”
关上门的瞬间,我听到父亲重重的叹气声。
等到弟弟添了第二碗饭后,父亲才从地下室走上来。
“正淳,快过来吃饭”母亲招呼父亲赶紧坐下,“晴晴,快给你爸爸盛碗饭。”
“我没什么胃口,你们吃吧。”
父亲语气平淡,他的视线越过我和弟弟,落在母亲身上,眉峰紧蹙,他的手里捧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瓷娃娃。
“正淳,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母亲来回擦拭双颊,仿佛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在她白净的脸上。
“没什么。”
父亲收回视线,背对着我们走出了餐厅。
“你爸爸今天怎么这样奇怪,晴晴,你跟去看看。”
“哦。”
在母亲的催促下,我不情不愿地离开餐桌,看见父亲恭恭敬敬地站在神龛前,小心翼翼地将瓷娃娃放进神龛,燃上一根素香,低下头虔诚地朝着神龛拜了拜,嘴中念念有词。
父亲抬起头时,我看见他脸上淌出了两行眼泪,他弓起腰握紧拳头,像是拼命压抑莫大的痛苦,身体难以抑制的颤抖,所有的悲痛都化在他无声的抽噎里。
我侧身躲到门后,我所熟知的父亲虽然沉默寡言,但性格绝不软弱。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这样,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安慰他,我转身逃回了餐厅。
“你爸怎么了?”
“没什么。”
我随口敷衍道,继续扒了口糖醋排骨,一想到神龛前的那一幕,口中的排骨顿时味如爵蜡。
年2月14日
情人节当天,青石市的人民广场中央立了一棵十米来高的爱情树,吸引了众多男男女女到广场中央拍照打卡,街头人流攒动,各大商铺店面拥挤。
独自吃完晚餐后,我混入人群,顺着人流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游荡,试着将自己融入喧嚣的节日气氛里。
我舍弃了在他乡用十年青春打拼下来的工作成绩,离开了熟悉的朋友,再次回到曾经逃离过的城市,一切又要从头开始,心中的苦闷不言而喻。
那日过后,弟弟的玩具电话再也没有响起过,我险些怀疑自己是否患上了神经衰弱,出现了幻听。转念过后,兴许是压力过大出现了幻觉。
“请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