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洼地叫女儿泊。说是泊子,并不总是有水。
一条大河从西边曲里拐弯,很随意地向东奔走。走着走着,就遇到了这片像锅底似的洼地。雨水少的时候,水流对这片洼地不理不睬,老老实实、蔫儿吧唧的顺着河道往前行走,说不定什么年月,老天爷就发脾气,飘来块云彩就下雨,就像是瓢泼一般,没完没了。老天爷发脾气,大河就使性子,左冲右撞,这片洼地就成了出气的地方,“轰隆”一声,大堤就被冲开一个大口子,浑浊的水流在这里打着旋,撒着欢,等着闹够了,就被后面的水流又推着前行,一直归于大海。
老天爷的脾气谁也摸不透,这大河的性子谁也没法治,所以这片洼地就时而干涸,时而成湫。干涸时整个洼地就形成一道道河湖水汊,春天蒹葭苍苍,一片碧绿,冬来芦花如雪,风摇如浪,和那白花花的碱疙瘩连为一体,如同雪原一般。每逢来大水时,大河决口,水汊便串联成片,成了汪洋泽国,陆地即可行舟。
谁也说不清到底是在什么年间,这方圆百十里的泊子里生活着张王李赵诸多的杂姓人家,形成了错落交织的许多村庄。祖祖辈辈的人们流传着关于女儿泊这个名称的传说。
早年间,在这泊子里有一个村庄的一户人家,老两口一辈子行善积德,家境也算是殷实,只有一事让他俩耿耿于怀,已经年迈,膝下无子,只有一对双胞胎闺女。虽说是俩女儿聪明伶俐,活泼可爱,但一想到将来她们要被别人家娶走,老两口有时候就暗暗叹气,老天爷时旱时涝,阴晴不定。这大河时而婉柔,时而狰狞。这泊子里时水时陆,岁月动荡。家有男儿尚且不易。倘若老了,女儿各自成家,不在跟前,孤苦伶仃,恐怕死了也无人知道。其实,对于老两口的心事,两个女儿心知肚明,特别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来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爹娘表面上乐呵呵的,是怕耽误女儿的婚姻大事。咋办哩?姐妹俩就经常悄没声响的商量计策。妹妹说,你就放心地出嫁,我在家孝敬双亲,等二老百年之后就出家做尼姑。姐姐说,那可不行,我是姐姐,你得听我的,你出嫁,我侍奉父母。俩人谁也说服不了谁。还是妹妹*点子多,她说,我看不如让老天爷来决定谁出嫁。姐姐不解地问道,老天爷还管咱们平头百姓的婚事啊?妹妹笑着说,咱俩各在大门两边种一棵柳树,谁种的柳树长得旺,树杈超过门楼顶,谁就出嫁。姐姐心想,也罢,虽说是天生万物,一样的水土,但吸取日月精华的能力也不尽相同,让柳树的大小高矮来决定姐妹俩谁出嫁,谁侍奉双亲也是个好法子。于是,姐妹俩就各种了一棵小柳树在大门两侧,并约定保密,谁也不能违背盟誓。父母自然不知道这两个女儿的主意,看着这两棵小柳树有些莫名其妙。春去冬来,日月穿梭,眼看着两棵小柳树长势茁壮,枝叶繁茂。这姐妹俩却又各自犯起愁来。一日,妹妹突然想起了一个主意,她偷偷地烧了一锅开水,趁姐姐不在跟前的功夫,把开水浇到自己种的那棵柳树根上。她的意思是,属于自己的那棵柳树被开水一浇,生长必然缓慢甚至是渐渐枯萎,姐姐种的柳树枝繁叶茂,树杈则会首先超过们楼顶,这样她就可以出嫁成家了。谁知妹妹的打算,姐姐在暗处看得一清二楚,于是,她也效仿妹妹的做法,偷偷用开水浇灌自己的那棵柳树。说来也怪,虽然时时被滚烫的开水浇灌,这两棵柳树却没受任何影响,长势依然,就连树杈也是齐肩并排,眼看就长到了门楼顶。姐妹俩此刻终于明白,这就是天意。于是,她俩双双跪在父母面前,正式表明,谁也不嫁,一起侍奉二老。老两口一听,泪眼婆娑,坚不答应,无奈两位女儿长跪不起,心意已决,只得仰天长叹:老天爷啊,老天爷!
自此之后,姐妹俩白天身着男人装束,一个划船在泊子里打鱼捞虾;一个在岸边田地里播种收获。河里发大水时,姐妹俩也和男儿们一样,取土筑堰,阻水淹房,天大旱时,去远处挑水浇园。到了晚上,侍奉二老安歇之后就月下诵经,祈祷父母安康,拜求年岁安澜。门口那两棵柳树也树冠盈亩,浓荫蔽日。周围十里八乡都知道有两位奇女子女扮男装,终身不嫁,一传十,十传百,就成了一段蹊跷事,有好奇的人们,还专门来到这两棵大柳树下,一边扇着蒲扇乘凉歇栖,一边摇头晃脑,长呼短叹,评头论足。也不知过了多少年,突然有一天,天上乌云密布,地上狂风大作,一会儿就电闪雷鸣,大雨如注。雨下的太大太猛,风刮得太凶太厉,房倒屋塌,大人孩子莫不惊恐万状,仿佛末日来临一般。好不容易等到风停雨住,人们走出家门一看,只见村庄一片狼藉,村外一片汪洋。众人你瞧我看,相对无言,只有唉声叹气而已:这日子可咋过呀!更惊讶的事情出现了,村子里的树木大都被大风吹倒,只有那两棵大柳巍然屹立,分外苍翠,而且她们家的房屋、门楼、院墙连同一家四口全不见了踪影。邻居们这才惊*未定地回顾今天天刚亮时的情景。一位说,我早晨起来刚刚开门,就看见天上飘来五彩祥云,从五彩祥云下来一位白胡子老头,手挥拂塵,朝大柳树走来。围着这大柳树转了三圈,口中也不知道嘟囔着什么,只见她们家两位闺女扶着父母跟随白胡子老头而去,那老两口舍不得自己的宅院,一步三回头,眼里还含着泪水。白胡子老头见老两口不舍旧宅,拂塵一挥,那老宅便也跟随一家四口踏上五彩祥云到天上去了。另一位邻居也证实说,此事为真,他在门缝里瞧得真真切切,那白胡子老头是凭着那两棵大柳树才找到的这户人家,本来他们也想把这两棵柳树搬走来着,但因树大根深,搬运不及,这才舍弃。这几位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由得人们不信。
两位弱女子的孝行感动上苍,一家四口羽化成仙的故事很快就传遍整个泊子。一些硕学大儒更是兴奋异常,赋诗作词,又添油加醋将其编入地方志书。官府还找富人家募捐,在两颗大柳树旁修建庙宇道观,雕塑二女金身,口口相传,两位女儿成了人们口中的二女娘娘。二女娘娘庙一直烟火兴盛,声名远播,参拜者络绎不绝。渐渐地,人们就把这片洼地叫做女儿泊。
因为两位孝女因植柳树盟誓,羽化成仙时,白胡子老头是凭着那两棵柳树才找到她们的,于是,整个方圆百十里的泊子里,家家户户种植柳树,期盼能得到上苍垂顾,脱离人间苦海。柳树这东西适应能力极强,尤其喜阳光,向水而生,而且抗碱。不几年的功夫,大河滩地,女儿泊的沟畔湖旁,村前房后,家族墓地到处生长着柳树,就连芦苇荡的边边角角里也长着一丛丛的灌木绵柳,与雪白的芦花一起在风中摇摇荡荡。
多少年过去了,女儿泊的人们已经养成了种植柳树的传统,但脱离人间苦海的期盼仍是遥遥无期,日子过得依然局促紧巴。好在,都已经习惯了,认命了。
泊子里水大的时候,人们靠水吃水,在水上捞鱼摸虾。心眼活泛,有点胆量的在大河上跑船,走州上府,贩来运往,吃水上饭。老实巴交后生也能光着膀子在河边拉纤,弓着身子挣个力气钱养家糊口。有人在密布的河叉水泡子里撒网,赚点零花钱。那些老实巴交的人家就租种官家的土地,吃庄稼饭。有年岁干旱少雨,地里龟裂开一道道大口子,地里颗粒无收,那些大柳树开始派上了用场。春天,青*不接,正是闹饥荒最厉害的时候。柳树刚刚发芽,人们就把那些嫩嫩的芽芽撸下来,放到开水里一汆,再撒上一把地瓜面上锅蒸煮。树叶味道稍稍有点苦。远不如榆树上榆钱好吃。但一来这里榆树很少,二来习惯了柳叶那苦苦的味道,能把肚子填满就行了,哪里来得这些讲究。吃着用地瓜面混合柳叶做成的团子,人们就想起了二女娘娘:咱这女儿泊子,幸亏她们保佑,要不是她俩咱们这里哪来的这么多柳树,这些大柳树不知道救过多少人的命唻!
有时候甚至盼着大河在这里决口。那些侥幸躲过大水活下来的人们都知道,大水过后,淤积了一层厚厚的细沙土,秋后撒上麦种,就是好收成,除去官府克扣和土匪抢劫,兴许也能吃上一阵子白白的签子馒头。
人老了,干不动重活累活了,就常常在大河堤或者是村台的大柳树下,望着一群蚂蚁围着大柳树上上下下,忙得团团转,总也看不够,眼看日已下沉,炊烟四起,便说道,这大河,这女儿泊·,又是让人喜,又是让人愁,爱你爱不起来,恨你也恨不下去。然后,叹一口气就起身回家。
这一叹,一辈接一辈的就延续了好多年,到底多少岁月,谁也说不清。
叹气归叹气,日子还得过,岁月还是往前走。走着走着就到了新中国成立。这泊子里就来了一群人,扛着标尺量,拿着图纸画,然后就砸橛子,说是要治水,要修建滞洪区,要旧貌换新颜,要战天斗地。仿佛是一夜之间,一杆杆红旗在泊子里竖起来,和那些雪白的芦花、碧绿的丝绦一起随风飘舞。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泥腿子们,也像那些蚂蚁一般,经年累月地穿行其间。于是乎,他们就有了一个全新的称呼——河工。
河工这个词,你从《词典》里查不到,从“百度”上搜不到。但是,就像是一壶尘封在岁月里的老酒,当你不经意间打开时,那股浓烈的醇香就会扑鼻而来,轻轻地嘬吮一口,一股就让你醉,让你笑,让你哭,让你在泊子里奔跑不已。
此刻,正是初冬时节,小雪纷纷扬扬地飘舞着。在靠近泊子的河滩地里,几棵老柳树上的叶子还没有完全落尽,颜色仍然顽强地保持着苍绿,那些下垂的枝条在风中舞动着,轻轻地拂吻着一片坟堆。离这坟堆大概有十几米处,也还是一座坟堆,不同的是,依偎着这座孤坟的不是柳树,而是一束已经生长多年的月季花丛。月季比那些柳树更加抗寒,嫩柔的茎秆上布满了锐利的芒刺,叶子依然碧绿,而且有几朵还没有来得及开放的花蕊被冰雪包裹着,晶莹剔透。
厚厚的雪地上,有几行脚印一直通达到坟堆前面。一位老人,尽管有一男一女两位年轻人的搀扶,走得仍然跌跌撞撞,来到坟前双膝发软,就要跪倒,事发突然,两位年轻人不但没拽住他,反而随他一块跪了下来。紧随在后面背着电脑包的一位中年人泪流满面,转身望着空旷的四野......
不远处,就是那座早已坍塌无存的二女娘娘庙遗址。
未完待续
壹点号朱若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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